一場愈演愈烈的利率“價格戰”正席卷證券行業的融資融券業務。短短數年，行業平均融資利率已從8.35%的歷史高位，斷崖式滑落至5%—5.5%的普遍區間，部分券商對重點客戶的報價甚至已跌破4%，逼近乃至擊穿其綜合資金成本線。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兩融業務的整體規模卻在穩步攀升。這種“量增價減”的顯著背離，正成為證券行業轉型陣痛期一個極具代表性的縮影。

    2025年5月20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召開5月份新聞發布會。會上國家發改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新聞發言人李超表示，整治內卷式競爭是大家都非常關注的一件事，當前傳統產業正在加快轉型升級，這個過程中部分行業出現結構性問題，突破了市場競爭邊界和底線，扭曲了市場機制，擾亂了公平競爭秩序，必須加以整治。

    本文旨在通過對融資融券利率惡性競爭的分析，反映惡性競爭對行業及社會經濟的影響，探索行業破局路徑，破解內卷困局不僅能夠促進融資融券業務的高質量發展，還能更好地滿足廣大人民群眾及企業多樣化的投資需求，促進金融市場的穩定和繁榮，更好地服務于實體經濟和國家戰略發展。

    一、困局：利率“貼地飛行”，同質化競爭的必然歸宿

    （一）利率持續走低的行業趨勢

    證券行業融資融券業務正經歷前所未有的利率下行浪潮，這一趨勢在2023年—2025年間呈現加速態勢。根據行業監測數據，融資利率中樞從2015年的8.35%降至2024年的5%—5.5%區間，部分證券公司甚至對高凈值客戶給出4%以下的低利率，已逼近證券公司的資金成本線。2025年以來，更多的證券公司或主動或被動加入價格戰，其中不乏頭部證券公司，因其融資成本優勢，利率甚至低于部分中小證券公司資金成本，市場競爭異常慘烈。

    利率持續走低導致融資融券業務利潤普遍收窄，最終可能降低證券公司對業務轉型升級的投入，不利于行業長期發展。

    （二）價格戰根植于結構性矛盾與同質化競爭

    融資利率持續走低的深層原因，源于證券行業長期積累的結構性矛盾與同質化競爭困局。這些矛盾在資本市場改革深化期被進一步放大：

    同質化競爭：中國證券業協會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上半年，全行業共有150家證券公司，總資產13.46萬億元，凈資產3.23萬億元。大量中小證券公司在經紀、投行、資管等傳統業務上缺乏差異性，服務內容與產品形態高度趨同。中國人民大學資本市場研究院聯席院長趙錫軍指出，券商數量過剩遠超市場需求，導致資源爭奪激烈；業務同質化則迫使券商依賴價格戰搶占份額，陷入低水平重復競爭。中證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6月末，市場兩融余額達18505億元，同比增幅高達24.95%，創下近三年同期新高。但從業務收入來看，統計的49家券商上半年融資融券利息收入共實現432億元，同比增長僅10%。

    受價格戰影響，券商新開戶融資利率普遍維持在4.0%—5.0%，部分中小券商為搶占份額將利率壓至3.8%以下，導致融資規模與利息收入的不匹配，充分暴露了價格戰的局限性——單純規模擴張無法彌補利率下行帶來的收入缺口。

    二、反噬：從行業生態惡化到系統性風險傳導

    （一）行業創新受阻

    惡性價格競爭不僅削弱證券公司當下盈利能力，更從深層次抑制行業創新能力：

    業務模式同質化加劇：在價格戰壓力下，證券公司資源向傳統業務傾斜，難以培育創新業務線，多數證券公司選擇收縮戰線而非探索新模式，這種創新投入不足使證券公司難以滿足實體經濟多元化需求，特別是對科技創新企業的服務能力薄弱。

    創新投入能力弱化：利率惡性競爭直接擠壓證券公司的利潤空間，限制其在戰略領域的投入能力。2024年，多數證券公司研發投入增速不及營收增速，部分中小證券公司甚至削減金融科技預算。這種創新投入不足將導致惡性循環即缺乏差異化服務能力，只能繼續依賴價格戰維持市場份額，進一步削弱盈利能力。面對巨大的考核壓力，證券公司可能無力顧及服務創新。

    （二）服務能力退化

    惡性價格競爭導致服務客戶能力退化：

    專業服務價值被低估：惡性競爭導致行業陷入“低水平均衡”即客戶選擇證券公司的標準簡化為利率高低，而非專業服務價值。這種現象反映了專業能力在價格戰中的邊緣化趨勢，如分析師、投資顧問的專業價值難以通過市場價格機制獲得合理補償。

    人才流失加速：隨著傳統業務利潤率下滑，證券公司薪酬競爭力持續下降，難以吸引和保留高素質人才。近年來相關媒體多次報道證券行業人均薪酬降低、從業人員數量下降，根據中國證券業協會從業人員管理系統數據，2024年底證券行業登記從業人員數量為36.68萬人，截至2025年6月底，這一數字為36.29萬人，從業人員數量持續保持下滑態勢，這種人才流失將削弱行業創新能力，形成“創新能力弱—同質化競爭—盈利能力差—人才流失”的惡性循環，進而削弱中國金融機構的國際競爭力。當金融行業無法吸引最優秀人才，其服務實體經濟轉型升級的能力必然受限。

    （三）資本錯配與實體經濟服務缺位

    證券業融資融券業務的惡性競爭，可能導致社會經濟資源錯配，削弱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的能力：

    資本市場定價功能扭曲：理論上，融資融券業務應通過多空平衡機制提升市場定價效率，但惡性競爭導致兩融業務異化為杠桿投機工具，投資者為博取高收益，過度增加資金杠桿追逐熱門題材股，資金高度集中于少數熱門板塊，助長市場結構性泡沫，當“跟風炒作”比“價值發現”更易獲利時，資本市場資源配置功能將被嚴重削弱。

    （四）系統性金融風險傳導

    融資利率惡性競爭引發的風險不僅限于證券行業，還可能通過多條渠道向金融體系傳導，形成系統性風險隱患：

    市場波動放大器效應：低融資利率環境助長市場杠桿率攀升。歷史經驗表明，杠桿資金具有明顯的助漲助跌性。在高杠桿率的情況下，一旦市場出現大幅調整，強制平倉可能對流動性帶來負面影響。

    機構風險關聯性增強：證券公司兩融業務資金部分來源于短期融資市場。當市場流動性充裕時，證券公司可持續滾動融資；一旦貨幣政策轉向或信用環境收緊，短期融資困難將迫使證券公司拋售資產，引發市場下跌，同時形成風險傳導鏈條，將風險傳導至銀行、保險等其他金融機構。

    （五）行業生態與社會價值觀沖擊

    惡性競爭不僅造成經濟層面的效率損失，更深層次地扭曲行業生態，沖擊社會價值觀：

    社會對金融行業信任度下降：惡性競爭伴生的各種亂象，如低于成本價攬客、放松風控標準、不當營銷等，進一步損害行業社會形象。例如中國汽車流通協會描述的“增量不增收，增收不增利”困境，在證券行業同樣突出。當公眾將證券公司視為“拉客賺傭金”的中介而非專業金融服務提供者，行業社會價值被嚴重低估，不利于資本市場長期健康發展。

    三、破局：多維協同，重塑價值驅動型發展新范式

    （一）國家層面的反內卷政策導向

    面對各行業普遍存在的惡性競爭問題，中央層面已出臺一系列反內卷政策，為規范市場秩序指明方向：

    政策導向：2024年7月份，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首次提出“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標志著反內卷治理正式進入國家政策議程。同年12月份，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部署2025年重點任務時強調要“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規范地方政府和企業行為”。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再次明確提出“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這表明反內卷已從行業監管問題上升為國家經濟治理的重要議題。

    覆蓋多行業：2024年下半年以來，水泥、光伏、汽車、快遞等行業相繼出臺自律公約：中國水泥協會發布《關于征求加強水泥行業自律政策建議的函》；國家郵政局召開規范市場秩序專題會議；中國光伏行業協會聯合16家頭部企業達成反內卷共識；12家風電公司簽署《中國風電行業維護市場公平競爭環境自律公約》。這種現象表明，反內卷已成為各行業高質量發展的共同前提。

    證券業專項治理措施：2024年3月份，證監會發布《關于加強證券公司和公募基金監管加快推進建設一流投資銀行和投資機構的意見（試行）》，為證券行業反內卷提供指引。該意見要求頭部證券公司“做優做強”，中小機構實現“特色化、差異化發展”，避免惡性競爭。在政策引導下，行業并購重組預期增強，國泰君安與海通證券合并重組，國聯證券與民生證券整合，通過資源優化配置提升市場競爭力。

    （二）重塑發展理念

    從追求規模到價值創造，摒棄“以規模論英雄”的傳統思維，建立綜合評價體系：降低短期業績權重，強化客戶滿意度、資產質量、創新投入等長期指標。評估維度包括客戶價值（改善投資決策、風險管理、資產配置）、市場價值（定價效率、資源配置貢獻）、社會價值（支持科技創新、實體轉型成效）。

    （三）構建多層次差異化競爭體系

    破解惡性競爭困局，需構建基于專業能力的多層次競爭體系，實現從價格競爭向價值創造的轉型：

    頭部證券公司：打造綜合金融服務生態，依托資本實力和全牌照優勢，構建跨市場、跨領域的綜合服務解決方案，如產業鏈研究能力、跨境服務能力、產品創新能力等，如中信證券推出跨境融資方案。

    中型證券公司：聚焦細分市場深度開發，在特定領域建立相對優勢，如聚焦區域經濟特色，為客戶提供定制化方案，如長江證券針對長三角企業提供綠色融資產品。

    專業型證券公司：轉型為科技型證券公司，強化互聯網平臺與金融科技融合，降低獲客成本，如東方財富；或建立分級服務體系，聚焦高凈值客戶開發與留存，提供資產配置解決方案而非簡單融資服務。

    （四）科技賦能與業務模式重構

    通過數字化轉型重構業務價值鏈：

    部署AI系統，如國泰海通的客戶全流程跟蹤；升級智能風控，如長江證券的大數據預警；精準營銷，如招商證券的分層匹配、國信證券的一體化方案、東方證券的分層定價與系統優化，提升風險管理與服務效率。

    （五）監管協同與行業治理機制

    破解惡性競爭困局，需要監管引導與行業自律形成合力：

    可參考《中國銀行業利率工作自律公約》，建立融資融券市場秩序：

    1.根據成本、風險等因素合理確定利率水平，避免極端價格戰；

    2.完善差異化定價模型，根據業務實質、客戶風險等級實行精準定價；

    3.嚴禁惡性競爭和不當營銷，維護公平競爭秩序；

    4.建立信息共享和違規舉報機制，共同維護健康市場生態。

    四、結論與建議：走向高質量發展之路

    要破解證券業融資利率“內卷式”競爭困局，既需要監管智慧平衡市場效率與行業秩序，也需要證券公司跳出短期博弈，重塑長期價值的戰略定力。在中央反內卷政策指引下，證券業有望將當前困難轉化為高質量發展契機，真正擔當起資本市場“看門人”、社會財富“管理者”、服務實體經濟“助推器”等使命。只有行業競爭重心從價格內卷轉向價值創造，證券業才能迎來可持續發展的嶄新格局，為金融強國建設作出更大的貢獻。

    （作者：東興證券股份有限公司證券金融部 鐘鼎文 彭天楊）

（編輯 郭之宸 上官夢露）